青玉案

“我呐喊——”

我的老师​

    上一回写这之类的文字,还是在小学,哪一个单元的作文题目正是《我的老师》。其实我并不想写这么一篇作文,小孩子的思辩能力有限,笔下能写的只有依照公式拼凑出来的赞美之词,这种作文写来没意思,看来又不好看。可现在没有人叫我写这么一篇东西了,我却偏要下笔来写。照大人的说法我这是逆反心理,可实际上我并没有这种心理也没有想要逆反的人事物,我写这么一篇东西仅仅只是因为我想写,于是就下笔写了。

    我初中时候的班主任是教科学的,当然科学他肯定是教不了的,他只负责教授被命名为“科学”的这一学科,但他总要表现得自己好像能教得了科学一样。其实他最开始也不教科学,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原来当老师是去教记算机、教编程的。他那时候电脑不能直接用,得输老长一段代码才能完成一项指令,像这样一项指令接着一项指令,电脑才能用起来。而他就是负责教这个的。后来的事情众所周知,有人发明了能省略这一过程的系统,把旧课本和旧程度全都淘汰了,他就来教科学了。他在台上讲这些的时候,我就在底下跟同桌咬耳朵,我问那他是不是也算被淘汰了。同桌说不是,被淘汰了的应该是彻底没有用了,连摆着当纪念看都嫌碍事的东西。我点了点头觉得同桌说得对,他既然只是从教电脑的转变为教科学的,那就应该还没被淘汰。

    我们科学老师有一个很普通的姓,和一个丢进人群里怎么样都找不出来的单字的名。他的名字就和他的长相一样普通,至于他具体长得什么样我也形容不来,反正就是个普通中年老师的模样。我们这位老师生得素平,唯一不协调的就是当中鼓起来的那一块儿肚子。他其实也不胖,胳膊骨头上虚包着一层皮,可肚子上那块几突得显眼,就总叫人忘了他其实不胖。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相貌,自然也记得他同样平平无奇的姓名,可一想起他教我们那会儿似乎很讨厌有人叫他的名,加上语文作文题目末尾总要附注的“不能出现真实的人名地名…”我决定还是不要再此提及他的名字了,可如此下来该怎么称呼他,也倒成了一个问题。

    因为他常向我们强调,如何称呼他是一件大事。即不能连名带姓地直呼,这样太不礼貌,给他听见是要被捉去落处分的。他老爱拿这套说辞,但凡我们做了些不合规矩的事,他就说你们这样是得要落处分的。我起先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刑罚,后来一想如果真的落实下来,恐怕之后有人翻开我的档案都要大吃一惊,担忧这人会不会发展成什么变态杀人魔。但实际上这些处分并没有落实,因为我们都是乖学生,但凡老师叫我们达成的事都必须要尽力而为。比如说他也不让我们在姓氏之后跟着“老师”二字这么叫他,这样听起来多不正经,多像是同辈或者上下级之间的称呼。于是我们就乖乖照办,不按这两种方式,而按他所要求的方式来称呼他——

    他要我们叫他,必须在老师二字之前恭恭敬敬地附上他所教授的科目。可是科学老师这样的称呼太长,平常用来太过麻烦,因此他特许我们能在非正式场合,简称他作“科老”。(我们私底下也流传着这个叫法,只是写作“科佬”)可我思前想后,也理不明白目前这到底算正式的场合还是不正式的场合,因为这只是我的场合,谈不上什么正不正式的。因此就照我喜欢的,简称他作老师好了。至于为什么不叫他作班主任,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班主任了。其实他从前也不是班主任而之后则更不会,只是正好教到我们那里当了班主任,还是顶替我们回家生孩子的原来的班主任当的这个职。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叫他班主任,因为他不是。

    可是最近我又了解到当初他为我们定下的这个称呼,也已经被刚入学的届新生淘汰掉。于是我又想起当初和同桌咬耳朵的那一段话,我问那他什么时候会被淘汰掉呢,同桌说,可能在下节课下一周下个月也可能要等几十年后。

     那他什么时候会被淘汰掉呢。这个问题着实令我困扰。但我并不可能这么直白地去问他,因为我一但问了,他肯定就要冲上来打我。当然他打不了我最多只是心里这样想想,因为这是违反法律的,法律要比处分高级,因此他拿处分压不住我,但我可以拿法律来压他。他若真要扑上来打我,我就能让他蹲牢子。但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子的景象,他蹲牢子这件事本身倒面子,而我因为这点微不足道(至少在他们看来)的事情让他去蹲牢子肯定也少不了议论,被议论同样要丢面子。而面子比处分和法律都重要,因此我不会去问他这个问题他也就不会来打我,我们就都不会倒面子。是件十全十美的好事。

     但问题得不到解决我还是会觉得很难受,相较之下我究竟为何会纠结这个问题的问题的答案反倒更好解:因为我对他存有偏见。

     其实我也不止对他有偏见,我是对所有老师都存有偏见,我以为这样分散面广了,就不能叫偏见了。可同桌一口咬定这就是偏见,还说她也抱有这种偏见,于是我就只好点头应下这个说法:我确实对他们存有偏见。

     这样的偏见起始于何处,我不好说。可能是因为他是老师我是学生,他又教书的而我是听书的,他是领导者而我是被领导者,他是领主而我是附庸。并且我还没有自己的附庸,因为“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所以他为了维持自己的领导,必然也不会让我拥有自己的附庸。简而言之,就是因为少年的叛逆心理,我才会对老师们存有偏见,尤其是我的这位老师。

    而我之所以对他的偏见如此之大,主要是因为他对我的偏见也尤其大。我是学画画的,说好听点儿那叫搞艺术的,说难听点儿就叫瞎画。可他偏要以难听的说法叫我,我听不舒服,由此就对他产生偏见了。这个理由听起来握分荒唐可笑不成文理,可要换位思考一下,他是个教书的,说好听点儿要叫老师,说难听点儿就是个死读书的,从学校里出来又回了学校。如果我按后面那个难听的说法叫他,他肯定要撸起袖子打我,但就像我先前说的,为了保全我俩的面子,他肯定就会来打我。但他准要这么想,而我没冒出过这个想法,但也差不了太多。因此,怀着这种心情的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是不可能不产生偏见的。而记忆又是个该死的东西,它总要加强你本身就印象深刻的东西,于是我记得我对他存有偏见,而现在我只记得我对他所存的偏见了。

     如果这真的是一篇作文或者论文,还没写到这里肯定就要被他叫停,尽管他不是语文老师但因为他是班主任——或者说因为他这时候碰巧当上了班主任。这有权力审查学生的作文,看看这是否阳光向上正能量,是否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而我显然都不满足,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早就不是我的老师了。但他还在当老师,于是我想起了那么一个久远的问题。

     他什么时候会被淘汰掉呢。

    其实我会这样想也无可厚非,必竟跟他同一个时代的东西比如电脑编程的课本和老旧教条,比如要挑着鸡蛋走三五十里的土披路,比如拿着大学文凭就能耀武扬威的那一整个时代统统都被淘汰了。可他还有许多他一样的人仍然蒙着灰尘土布端坐在那儿。其实我总觉得我们老师一点儿都不像是教科学的,他总给人感觉他应该是教社会科学的。虽然这两门课长得差不多,可多出的那一个前缀意义可大不相同。其实凡与“社会”沾了边的东西都不简单而且麻烦得要死,比如社会实践社会关系社会主义社会科学,所以我们老师也麻烦得要死。就先前的称呼一事中,已经显露出了半点儿痕迹。

    但其实我对他那么一丁点儿的了解早就被时间磨成粉沫混在每一天的咖啡里被喝掉了,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固执的偏见日渐加强,我从来不在固定的那么几个返校日回去查看他是否还当着科学老师,我甚至从不会回初中的学校看上那么一两眼。但有关于在渺小世界里偶然相遇的场景,我还是想象过许多,也许会装出功成名就的样子好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通,也许会叫上几个混得不错的朋友一同到他跟前走一场秀。总而言之不会像他当初形容的那些个找他哭诉的学生一样狼狈。

     恰巧今年夏天我久违地和他重逢了,之前的景象一个都没有用上,我们仅是在商场里擦肩而过,期间我偷瞄了他一眼,身上穿的还是好久以前那个款式的旧衬衫,整个人散发着老物特有的腐旧的气息。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不过在只这一眼的空档里,我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淘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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